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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敦煌

发表于2011-04-02
发表于2011-04-02
第一回 湘中秀士醒梦悟道河西蛮女骇世惊俗宋仁宗天圣四年春,赵行德为了参加进士考
试,从家乡湖南农村来到京城东京。
   当时正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年代,朝廷为了防止武官专横跋扈,十分重
用文官。自太祖以来,经过太宗,直至仁宗,这个国策丝毫未加改变。故而军中要职多由
文职出身的官吏担任。“学而优则仕“,这已经成了立身出世的必由之路。正所谓“十
年寒窗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
   宋真宗曾亲自作了一首“劝学诗”,向天下人昭示了通过读书求取功名利禄的捷径。
诗曰: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
   一个人只要考取了进士功名,就可以“好马任骑,高官任做”,甚至做到当朝宰相也
未可知。各州通判之类的官员更多从新科进士中擢选,所以世人皆信真宗诗中所言,金钱
美人都可通过读书一途获得。
   赵行德赴京赶考的这一年,从全国各地会集京师的举子就达三万三千八百人之多。
而有望中鹄的却仅只五百人左右。赵行德从春至初夏一直羁留在京,寄寓于西华门附近
一位同乡的家中。京师的大街小巷中到处都是来赶春闱的人,他们的年龄参差不齐,有老
有少。在这一段时间里,赵行德已经在礼部通过了帖经、杂文、时务策论、诗赋等考试,
各科成绩俱佳。
   时已入夏,天气渐热。太阳透过榆树的叶子照在马路上。
发表于2011-04-02
一日,行德收到赴吏部参加身、言、书、判考试的通知。这种考试是一种综合考试,
所谓“身”者,是指体貌伟岸;“言”者,言词辨正;“书”者,楷法遒劲;“判”者,则是
指判文的文理优长。这个考试合格之后,就只剩下赴金殿应答天子策问了。金殿应答中
荣获头名者称作状元,第二名称作探花,第三名称作榜眼。其实似这等出类拔萃的人自不
待言,就是其他取得优秀成绩的人也是笃定前程似锦。
   赵行德从来没有想过应试的人中有多少像他自己这样“学富五车”的才子,他对此
一向颇为自负。行德出身在世代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可以说从小至今,三十二年中不管
何时何地,书籍未敢须臾离身。以往的历次考试对于行德而言都很容易。此番进京,尽管
已有成千上万的应试者被各种各样的考试逐渐淘汰下去,但是行德认为自己要是名落孙
山之后,那简直是不可思议。
   这一天赵行德来到考场,考场设在一座尚书府第之中。
   很多应考者集中在四周围有回廊的中庭内等候考试。
   当值监考官逐一唱名,再将点到名的应试者沿着长长的走廊引到考场去。等候点名
的应试者散布在中庭四周,一个个蹙眉沉思,有的人找把椅子正襟危坐,有的人围着一棵
老槐树转圈子踱方步。干燥的空气中凉风习习,倒也添人几分适意。赵行德尚未点到名,
他靠在大槐树下,忐忑不安,只觉得时间难捱。不知不觉睡意袭来,他索性将眼睛闭了,双
手抱在胸前,仰面朝天。唱名声不断传出,行德听来仿佛逐渐远去。不知何时,他已经睡
着了。在梦中他被引到天子身前,考场两侧鹄立着身着华服的高官重臣,中央放着一把椅
子。
   行德无暇细想,径直走到椅子跟前坐了下去。坐定后,行德才发现前面不远处丹墀上
薄幕低垂,想必是天颜近在咫尺了。
   “何亮的安边策所言何事?”
   声震屋宇的发问来自幕后,行德大吃一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所谓何亮的安边策,
是指三十年前的至道三年,当时在灵州视察屯田的永兴军通判何亮向宋真宗上的一道有
关边关问题的奏折。那时,朝廷正为西夏人屡犯西部边境之事束手无策。西夏的问题从
太祖的晚年时期直至今日,一直是立国不久的宋王朝的大问题。何亮视察之时,正值边关
最为吃紧之机。其后讫今,仍无良策一举解决。
发表于2011-04-02
 西夏是藏系唐古佗族建立的一个小国家。他们从很早以前就蟠踞在五凉地方以东。
五凉地方是一个所谓的“夷夏杂居”之地,除唐古佗人之外,还住有以回鹘(今维吾尔族)
和吐蕃为主的其它少数民族。其中有几个还建立了自己的小王国。但是到了太祖年代时,
仅只西夏一族强大起来,他们不但欺压其它小民族,还屡次侵入大宋西部边境。西夏表面
上向宋朝表示臣服,另一方面又接受大宋的宿敌契丹的册封。它的这种反复无常的态度
已成了宋朝历代的心腹大患。
   与五凉相邻的灵武几乎每年都要遭受西夏马队的蹂躏,所以在何亮的安边策奏上的
前一年,朝中甚至有人鼓吹放弃灵武。
   何亮在其安边策中将以往的西夏对策分为三类,逐一严加驳斥,痛陈其中不赦之弊,
最后指出这些对策无一可龋何亮批驳的三种对策是指放弃灵武、兴师征讨和姑息羁縻。
若放弃灵武,则徒增西夏之地,更有西夏与西域诸夷联手之虞,而五凉以东所产马匹将不
可复得。由于边兵不足、粮草匮乏,兴师征讨也难以实现。如果出动少数军队,粮道难保。
大队人马出动又不得不考虑扰民之惑。取姑息羁縻之策,可望求得片刻之安,而狼子野心
的西夏如果一旦吞并散居的其它几个少数民族,势必成为中原将来的养虎之患。
   显然,这种下策只会正中西夏之下怀。
   最后,何亮根据实情力申已见。他建议,在西夏作为劫略进军基地的水草地带先筑一
城,待西夏大军行动时再乘机出击。以住与西夏作战未能获胜,皆因不能与其主力决战。
   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追击敌军,只会白白消耗兵力。如果对方主动过来挑战,将其一
举歼灭也并非难事。趁西夏军不行动时,再在城外筑一寨,一城一寨共成犄角之势,以便
相互照应。维持一城,耗费巨大。但若有一城一寨,则可令其附近一带的贫民屯田自耕。
再选一员上将担当防守重任,此后逐渐施以恩信,久之当可招抚夷民。
   “当时,朝廷不仅未采纳何亮所奏的建议,反取被何亮否定的姑息羁縻之下策,所以
西夷犯边之忧延误至今,实为大不明智。着眼今日西陲境况,诚如何亮所预言,怎不令人
扼腕叹息。”
   赵行德是支持何亮的安边策的,不知不觉说话的声音也亢奋起来。行德已经听到了
自己周围有人掀翻了椅子,有人拍案而起,破口大骂。但是他心里想,既然开了头,就干脆
一吐为快,把话讲完。他定了定神,又接着讲下去:“现在,西夏已经征服了它周围的其它
夷戎,正日益强大起来,将来势必成为我华夏之大患。朝廷为此必须常备八十万大军,钱
粮糜费。且军马产地尚在敌手,故时有入不敷出之窘况发生。”
   突然,赵行德看到前面的屏幕猛地掀了起来,一大群人向自己冲了过来。行德倏地站
了起来,但是身不由已,一个趔趄,他向前倒了下去。
发表于2011-04-03
这个大汉也不是汉人。他的眼睛闪着蓝光,胸前的毛带点黄色。肌肉突起的古铜色的肩膀上纹有类似符咒的图案。
   “她承认吗?”
   行德又问了一句。那汉子刚要回答,不料躺着的女人张口说道:“是我做的孽!”她
说话的口气粗鲁,音调高亢。看到那女人开了口,围观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乱。行德不
知道这个女人是心如死灰、自暴自弃,还是当真是一个簜妇。
   “她是一个贱货,要买的直说,不要白费功夫。要哪一块,用手一指就行了。”
   说完那汉子将手中的刀子晃一晃,闪闪发光 ,然后猛地朝案板上一剁。这时女人嘴
里发出了一声似呻吟又似哭泣的怪声。行德只觉得眼前鲜血四溅,他以为那女人的一只
手已经被砍了下来。但是她的手并没有被砍下来,只是左手的两个手指尖已不见了。
   围观者惊呼一声,都往后退了一步。赵行德不及细想,大喊道:“罢罢罢,我买!全部
买下来!”“全部都要?”那大汉感到有点意外。正在这时,那个女人用还在滴血的手撑
着案板,蓦地坐了起来。她把溅有鲜血的脸转向行德说:“实在抱歉,不能囫囵卖。你错
看了西夏女人。对不起。
   要买就要零刀碎剐地买。”
   说完她又躺了下去。行德不知道女人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半晌,他才醒悟到她
误解了自己的态度。
   “算了,我只是要将你赎出,并无恶意。从这个人手中将你买下后,你愿意到哪里去
都可以。”
   他一边向女人解释,一边与那个汉子商量这笔买卖。倒也不是一笔大了不起的款子,
所以一谈就妥。行德从怀里取出银子,如数放在案板上,接着说道:“放了这个女人吧。”
   那汉子一把抓起银子,朝女人大声吼了几句,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女人慢慢地将身
子从案板上支起来。
   围观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赵行德挤出来,朝巷口走去。刚走到半路,
忽听得背后有人喊他,于是他又踅转来,却看到那个女人走了过来。身上裹了一件粗糙的
胡服,用一块破布将手指包好,女人走到近前说:“有劳公子破费了。请收下这个,我也没
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一边说着,一边摸出一块小布片递了过来。由于出了不少的血,女人的脸色有点苍白。
行德接过布片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三行字,每行十个,却一个也不认得。
   “这是何物?”
   行德问道。
   “我也读不出来,但是我知道这上面写的是我的姓名和出生地。要是到伊鲁盖去,没
有这个是不行的。这对我已经没有用处,还是送给公子吧。”
   “伊鲁盖在何处?”
   “您连伊鲁盖都不知道?伊鲁盖就是伊鲁盖。也就是珠宝之城的意思。西夏的京
城。”
   女人深奥的眼窝中,黑色的眸子闪着光亮。
   “先前的那个汉子是何人?”
   赵行德又问起那个男人。
   “他是回鹘人。是个恶棍。”
   女人说完,折转身混入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发表于2011-04-03
赵行德也拔腿走了开去。他一边走,一边感觉到自己现在已经与以前那个自我有点
不同了。到底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总之以前视为头等重要的大事,在他心里似乎已
被一种别的什么东西取代了。前思后想,赵行德终于悟出,自己以前一心仕途简直是俗不
可耐。为此事感到绝望,实在是滑稽可笑。今日所见之事,与学问和书本都没有关系。至
少,以他目前所学的知识还很难理解。因此,赵行德得到了一种从根本上动摇自己以往的
人生处世观的强大力量。
   那个西夏女人躺在案板上时在想什么呢?将那个女人杀死又有什么作用呢?她到底为
什么拒绝将自己的肉体整个出卖?这恐怕也算是一种贞操感吧。赵行德对于那个汉子竟
然将人剐了出售、又剁掉女人的手指的惨烈行为也觉得不可理解。而那个女人对此却能
漠然处之,这更使得行德大为震惊。
   这一夜赵行德回到住所,将那个女人送给他的布片取出来,透过灯光仔细地看。那上
面只写了三十个字,有点像汉字,但又不是汉字,以前从未见过。这难道是那个女人出生
的西夏的文字?赵行德这才意识到西夏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文字。
   赵行德翻看着女人给他的布片,脑海中浮现出考场中见到的主考官的身影。年逾六
旬的老人,既然担任主考官,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对典籍经史的深刻造诣,仅从他
的只言片语中即可窥全豹。行德曾多次在考场中见到这位老者,只是与他并无交情。
   行德想,也许他识得这些奇怪的文字。翌日,赵行德打听到这位老者是礼部的官员,
就到礼部衙门来拜访他。不可思议的是未能参加考试的打击这时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
   三度赴礼部衙门求见,总算获准。行德来到老人面前,施礼毕,遂将布片取出求他解
读。但见这个老头子一脸难色,低着头盯着看,半天也不做声。行德向他说明了这块小布
片的来龙去脉。老头这才将头抬起说道:“老夫亦未曾见过这等文字。契丹与回鹘的文
字倒也识得,只是不知西夏已有自己的文字。若是造字,当是最近的事。与汉字十分相似
埃”行德答道:“一个民族有了自己的文字,应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将来,西夏一旦强盛起来,西方传来之经典就都会在西夏译成他们自己的文字。以往
经西夏传来的所有文化就会被一律阻挡在外,而不再可东来中原也。”
   老人沉默不语,半晌才又说道:
   “也毋庸过虑,恐西夏未必能成大气候。”
   “然而已经有了文字,仅凭此项,尚不足可认为西夏已成大国乎?”“夷人素来如此,
领土稍有扩张,就自我吹嘘起来。西夏仅为羯膻之邦,并非优秀之民族也。”
   “恕学生不敢苟同。西夏具备成长为优秀民族之本质。
   诚如何亮所言,不知何时,西夏势必成为中原之大患。”
   行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在尚书府中庭时,梦中答对,他指摘了朝廷在西夏方略上的
失败,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理由更加充分了。西夏强盛起来的要素不正是体现在市场上
遇到的那个奇女子身上吗?面对生死关头,果敢沉着。这恐怕并非个人的性格使然。如同
她暗色的瞳仁一样,这种性格肯定溶化在民族的血液之中。
   “总之,老夫现时冗务缠身,无暇一一分说。”
   老头子言下之意是赶行德走人。行德也知道,自己的话惹得老头子大为不快。但是
行德由此得出结论,这是一种国中尚无人识得的文字。至此,这次造访可谓大获成功、令
人满意了。
   虽然老夫子对西夏的文字没有什么兴趣,赵行德却认为好不容易得到手的这三十个
字不可随便处置。从此,无论白天黑夜,这些文字总在他面前闪现。
   对于行德而言,继续留京已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又无意振作精神。虽然不能衣锦还乡,
但也不值得为此而闷闷不乐。
   他此时的心里既没有进士考试失败的落魄,也没有砥砺三年、再图一搏的壮志。以
往求取功名的心思已被一种全然不同的东西所替代。
   赵行德每天都要将那张布片取出来看好几遍。从那个女人简短的说明推测,这也许
是西夏国的官符,作为身份证明,或者是通行证使用。此中文字所书的内容肯定是无关紧
要的,只是想必还藏有更加深邃的意义,甚至任何现有的书籍中都不曾载有。看着这些文
字,行德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西夏裸女丰满的驱体,不觉心猿意马,难以自持。
   赵行德想,这三十个字到底怎么读呢?为了学会读这些文字,无论下什么样的功夫都
值得呀!。赵行德以往的精神支柱是金榜题名,荣归故里。而今,这个支柱已经颓然倒下,
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门心思地想到西夏去实地考察。想学会他们的文字,也想踏上西夏的
国土,亲眼看一看。要是能够加入到群居的西夏人中去生活一番那就更好。
   在市场上邂逅西夏女之后的半个月,赵行德下定了决心,要去西夏一游。此时,什么
何亮的安边策,什么西夏将来势必成为中原之隐忧,在赵行德的脑子里已经消失。而他关
心的是西夏已有文字,自己却不认得。这个民族的人都具有那个女人那样的血统,完全是
西北大地上的一个谜。难道这不正是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个极有价值但又漂浮不定的
追求目标吗?行德心想,一定要亲自去感受一下。市场上见到的西夏女激发了行德身上那
种湖南人生来俱有的倔犟本性,他憧憬着西北关外“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的悲壮景
色,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英雄豪情涌上心头,庶几不可抑制。
发表于2011-04-03
第二回 身陷凉州赵行德当兵心系汉土朱王礼许愿天圣五年正月,赵行德来到灵州附近的
一个小镇。他是头一年初夏从京城东京出发的。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不知不觉离京已有
半年之久了。一路风餐露宿,赵行德总算到了西部边陲宋军最前线的据点。两三年前这
里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现在,由于大量军队的进驻,使得
这里的人口猛增,形成了一个具备城廓的小镇。
   灵州就在此地以北五十里处。那里曾一度是宋军的大本营,唐朝时还设过朔方节度使,
二十五年前的咸平五年不幸落入西夏之手。
   由此往西就是汉武帝开拓的所谓“河西四都”,也称作“五凉地方”,它成为了联系
中原本土与西域的一条走廊。
   自汉朝以来,它一直是中国历代经营西域的前沿基地。朝廷曾经在凉州设置了统辖
这条走廊的河西节度使,后来又在沙州设置了归义军节度使,取而代之。世人皆认为这里
也是中原王土。后来,这里又被吐蕃、回鹘占领了一个时期,成了不受朝廷统治的化外之
地。而今很多异族在这里成群结伙,形成自己的王国。在这许多异族中,最为昌盛的要数
以兴庆为根据地的西夏了。除此之外,吐蕃的一个部落占据了凉州,回鹘人占了甘州,还
有保留着归义节度使名义的汉人集团。
   赵行德进入了北方的藩镇,想到这么远的地方仍然是汉土,真是令人惊讶。其实汉人
在这里只是极少数,处在数倍于己的夷人的包围之中,但他们还是筑城而居,形成自己的
村落。
   来此之前,赵行德曾到本地下属七镇中的几处一游,每处他都看到守军中杂有很多其
它民族的士卒,给人一种身处异境的感觉。
   这半年来,赵行德也学会了一些少数民族的语言。他认识了几个会讲突厥系唐古佗
语的年青汉人,与他们结伴而行,交往中学会了不少的日常用语。如今,无论是回鹘语,还
是西夏语和吐蕃语,他都可以讲一些了。只是西夏的文字他一次也没有看到过。他甚至
怀疑到底西夏有没有文字。居住在汉人土地上的西夏人不能算作真正的西夏人。他们身
体中流着唐古佗人的血液,但他们毕竟不是现在形成了一个国家、并逐渐强盛起来的正
宗西夏人。他们没有被纳入西夏国这个组织,只不过是一群愚昧的游民而已。可以说他
们既不是汉人、也不是西夏人。
   赵行德在城内西北角的一个寺院里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他靠帮人书写年贡和徭
赋的报单维持生计。他打算等到春天冰消雪化之时再往五凉地方进发。这一年下了三场
雪,分别在一月四日、二月六日和三月三日。
   尽管已是严冬季节,城里每日都有军队进出,军中的兵士杂有各个民族的人,到处都
是人喊马嘶,搅得人们不得安神。
   西夏族的大本营在离这里一百多里以外的兴庆。也就是行德在开封城外市场上救下
的那个女子所说的伊鲁盖。
   这些年来,兴庆的西夏人倒是没有与宋军正面交过锋,宋军方面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
西夏人正忙于征服自己周围的其它少数民族,无暇与宋军作战。大宋也有一个更大的敌人,
那就是契丹,所以也无心卷入与西夏的争斗。虽然目前的态势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大战随
时都有可能一触即发。
发表于2011-04-03
行德赶紧返回露营地,牵出自己的马,骑上就跑。其它的骆驼和马匹也跟了上来。他
竭尽全力想从战场中脱身而出,但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去。四周一片通明,到处都
是战常成群结队的人和马疯狂地奔跑。行德吓得拼命地向暗处躲。其实暗地里也是战常
从光亮的地方跑出来后,被一片夜色包围起来,周围一边黑暗,黑暗中不断地传来冷箭的
声音。
   行德明白,在这种情况下,靠自身和身边这些骆驼、马匹的力量是毫无作用的,他干
脆放慢速度,信马由缰,朝前走去。他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是往前走。这样
一想,他反倒觉得坦然了,牵着马,朝着冲天大火的地方缓缓行去。黑暗中,他觉得是在往
西走。行德穿过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了一座小山,又穿过一片草地。
   天大亮时,行德终于看到前方高高矗立的城墙。城垛后冒着几处黑烟,泛着血光的天
空被染黑了一大片。行德数了数自己的牲口,让它们停了下来。除了他自己的座骑之外,
一共还有六头骆驼和十二匹马,像忠实的仆人一样跟随着他。
   四下野地里是大战之后的一片死寂。
   赵行德总算歇了口气。城墙右侧有一个城门,排列整齐的部队正在入城。骑兵与步
兵交替站列,看来要等到他们全体入城还需要过一阵子。
   赵行德正准备带着他的队伍向城门走去,又停了下来。
   又来了一支队伍正在入城,这支队伍的队容十分整肃。
   赵行德想,不能再等了,好歹先进城吧。行德领着驼队来到城门口上。他停下来又点
了一遍牲口的头数,然后走进了城门。
   一进城门就闻到了一股战场上特有的、剌鼻的尸臭味。
   从城门口起是一条一直朝上的路,上去后来到一处宽阔的场地,这里驻满了军队。
   “请问,这是何方的队伍?”
   行德向一个看上去像汉人的兵士问道。
   那个当兵的睨了行德一眼,反问道:
   “什么?”
   这时又有好几个兵士骑马过来,大声地吼道:“让开路!”他们讲的是汉语。行德带
着他的驼队让到场子的一角。
发表于2011-04-03
这时在城门处看到的那支队伍过来了。
   “敢问这里是何地方?”
   行德又向那个兵士问道。
   “你说的甚,我听不懂!”
   那个当兵的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不耐烦地吼道。过了一会儿,另外几个当兵的跑过
来,二话不说,拿出一条绳子就要捆行德。城内有几处地方还在燃烧,升起一股股浓烟。
行德被这几个人反剪了双臂,不由分说,拉了就走。城里的街道很狭窄,零乱不堪。他们
来到一个地方,这里的街道两旁都是拥挤的小屋。走过这一段路,再看街道两旁,又都变
成了用土墙围起来的房子,安安静静,截然又是一番天地。要是未遭战火,这里一定是车
来人往,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行德已经走过几条街了,所到之处除了军人之外,还未见过任何居民。
   行德被带到一个用土墙围起来的大院中间。院中间是一间大屋,周围是一些小房子,
院里还留有一大片空地,只是住满了兵士。行德被带到在一间小房子前停下来。
   赵行德向第一次遇到的那个兵士打听他的家乡在哪里。
   那人不耐烦地说了一个行德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后,好像受了侮辱一样,突然掴了
行德一个耳光。行德没问出个结果,还是有点不死心,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向另
一个人问起同样的问题,这次得到的结果也相同,行德被打得倒在地上。
   此后,只要行德一开口提到这个问题就会挨一顿打,但他始终不知道为什么理由挨打。
一次,当行德又被人打了的时候,过来了一个看上去像队长的年青人,大约二十八九岁的
年纪。他走到行德面前,问了他的姓名、藉贯,以及为什么要从东京跑到这人烟稀少、战
乱频繁的凉州来。
   行德对这些问题都如实一一做了回答。尽管如此,一顿打却没能躲过。这次打得更
厉害,先是打耳光,后来又被人吊起来抽马鞭,最后在迷糊中被人放了下来。行德再也不
敢说什么了。他心中暗想,不弄懂这些人的方言看来是要吃大亏的。行德这次挨打后,衣
服也给人家剥了去,结果给换了一身兵服。穿上这身新兵服,他就与这些当兵的没什么区
别了。行德被带到不远的一所房子里,房里全是当兵的。其他兵士都在外面的空场上三
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边吃饭边聊天。
   行德被推到空场的一角,站在那里。兵士们过来将他围在中间。行德做好了挨打的
准备,所以一声也不吭。一个兵士从人群中走出来,递给他一个馒头,说道:“快吃,马上
要出发了。”
   “到哪里去?”
   行德问道。但是这些兵士也不知道去向,只知道此次前去是要与回鹘人作战。行德
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支军队是何方的军队,但他非常明白,他是被人抓来当
了兵。
   赵行德今晚是少不了要参与与回鹘人的战斗了。他感兴趣的是与其他十几个兵士到
城外的牧场去站岗。到了那里他才知道这支军队是一支由汉人组成、但又属于西夏国的
前锋部队,而现在他们所在的这座城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凉州,只是已经被西夏人占领了。
昨天晚上的那一仗正是西夏军与前来救援的回鹘军之间展开的战斗。
发表于2011-04-03
西夏军冒着有可能与宋军作战的危险,向凉州发起猛攻,仅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将凉
州攻了下来。
   赵行德当了兵,被分配到西夏的汉人军队里,从天圣五年春直到这一年的年底,一直
驻扎在凉州。他们在凉州城迎来了天圣六年的春天。
   赵行德自从进入凉州城以来,在城内除了军人就没有见过其他的人。西夏占领凉州
之后,将城里居民中身体尚好的男人都编入了自己的军队。没有什么用的老人、女人和
小孩都被赶到城外去种地,或者到草场上去放牧。
   凉州地方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城外的良田和牧场一望无垠。西夏人占了河西第一粮
仓。这一带出产的马又是堪称天下第一良种,就连中土环庆的马也不能与之媲美。秦渭
流域的马更是骨格太大,作为军马,失于呆笨。从凉州的城楼上远望,但见广袤的草原上,
牛羊成群,骏马奔腾。西夏人深知,他们的人力有限,所以占领凉州后,一个人也没伤害,
要么将他们编入自己的军队,要么让他们去城外种地放牧。
   其实,不仅是凉州的居民如此这般地劳作生活,西夏人自己也过着完全相同的日子。
西夏年满十五岁的男子都要当兵,身体好的编入正规军,身体不济的当随军杂役,被人称
作“负担”。正规军的士兵每人发给军马和兵器,全副武装。
   实在当不了兵的人要到灵州、兴庆附近土地肥沃的地方去从事耕作。
   攻入凉州一带的正规军号称五十万之众,另外还有由各种民族的俘虏组成的杂牌军
十万,灵州和兴庆长驻二万五千,边境一带还布置了七万。
   赵行德所属的汉人部队称作正规军的前锋,由汉人中选拔出来精壮汉子组成。打仗
的时候,这支汉人部队总是被安排在最前线。这支部队中的兵士有从宋军中俘虏来的,也
有当地土生土长的汉人,都是勇敢善战的年青人。赵行德正好赶在开战的第二天进了凉州,
一到城里就被抓了,分配到这支队伍中来。
   行德每天都要到城外去受训。他生来体质羸弱,操练对于他而言真是生来未曾受过
的累,但行德还是蛮认真地操练。
   如果一个兵士被发现已经没有用场了,就会被调到黄河以远的地方去开垦荒地。与
其被派往黄河开外那些杳无人烟的地方,还不如在凉州当一个受苦的兵士。
   赵行德在这一年间参加了三次与回鹘人的战斗。行德在三次战斗中都昏迷不醒,而
且还两次负重伤,总算每次都被战马驮了回来。西夏的骑兵为了在昏迷后不至于从马背
上掉下来,他们用一根钩索将自己的身体缚在马背上。所以战斗结束之后,经常会有战马
将战死的、负伤的和昏迷的士兵驮回营来的事。
   赵行德在队伍中担任炮手。在他的马鞍上备有一门旋风炮,他用这种武器一边将石
块投向敌方,一边向敌阵冲杀。
   赵行德是个书生,他无力在马上舞刀弄枪。好在操作旋风炮并不十分费力,所以他还
勉强可以胜任这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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